身家调查和坠入爱河

我记不清在休养康复期间,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恢复清晰思考。起初是疼痛减退,接着压力也渐渐消除,有好几周时间,我不是盯着时钟的分针秒针移动,就是漫无目的游荡,之后才终于慢慢开始注意周遭的人对我说的话,说我还年轻,依然有大好前程。不过,只有在终于能挺直站立,丢掉辅具靠自己行走时,才真正体会到我还有希望。如同家人的爱一样,有多不胜数的事从前我都视为理所当然,自认前途光明也是其中之一。

我初次涉足老妈公寓外的庭院时,意会到还有另一件事我视为理所当然,就是我熟谙科技的天赋。

请原谅我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,但我不得不说自已在电脑方面就是游刃有余,以致于我几乎不将自己的才能当一回事,也没想过要拿这个来沽名钓誉,或靠它闯出一番成就。正好相反,我想要凭借其他事情搏取美名和功成名就,那些事情对我而言可难了。我想证明自己不是“桶中之脑”(brain in a jar),我也是允文允武。

那正好解释我何以有从军这一段历练。在休养期间我了解到,那段经历虽然让我的骄傲受伤,却大大提升我的自信。我现在变强了,不再怕痛,甚至对痛苦把我锻鍊地更强而心存感激,铁丝网外的生活将变得更轻松写意。

最后清算的结果,整个军旅生涯我付出的代价只有头发,现在已经长回来,瘸了的脚也逐渐痊愈。

我准备好面对现实,如果我服务国家的冲劲不减,确实也是如此,接下来我要用头脑和双手报效国家,贡献我的电脑技能,只有这样我才能为国家鞠躬尽瘁。我虽算不上老兵,可也通过美国军方的审查,有助我争取在情治单位服务的机会。我的天赋可能是那里迫切需要的,或许也会受到最严厉的挑战。

正因如此,对于取得安全许可的身家调查(security clearance),我变得甘之如饴,回想起来那是必经程序。一般来说,安全许可由低至高分三个层级,依序为信任(Confidential)、机密(Secret)及最高机密(Top Secret,TS),最高机密等级还可进一步延伸,看符不符合敏感隔离信息(Sensitive Compartmented Information,SCI)资格。任职中央情报局、国家安全局之类的顶级情治机构,就需要取得TS / SCI这等令人梦寐以求的权限。取得TS / SCI权限的难度最高,但开放的管道也最多,所以我重返母校安妮阿伦德尔社区学院进修,同时在找有利我申请单一范畴背景调查(Single Scope Background Investigation,SSBI)的工作,身家调查涵盖SSBI这一项。TS / SCI核准程序会耗时一年以上,我也诚心诚意将这条出路推荐给还在养伤的袍泽。只需填写一些书面文件,然后坐着翘二郎腿静候佳音就好,不过联邦政府裁决之前,尽量安分守己别惹事,剩下只能听天由命。

从书面文件来看,我是满分的应试者。我出身公仆家庭,家中几乎每位成人都经过某种程度的身家调查。我曾努力从军报国,但一场不幸的意外把我击垮,我没有前科,也没有嗑药习惯。我唯一的负债是学贷,为了取得微软认证申请的,而且没有欠缴贷款的纪录。

当然,我并未因此觉得高枕无忧。

我开车往返家里和安妮阿伦德尔社区学院期间,国家背景调查局(National Background Investigation Bureau)几乎将我生活的每一面彻底调查一遍,约谈我的亲朋好友,只要是我认识的人可说一个都没放过,包括我的双亲、远房亲戚、同学、朋友。调查员翻出我斑驳泛黄的学生成绩单,肯定也请教几位教过我的老师。我印象中他们甚至和小梅及诺姆谈过,还找上我暑假在六旗大美国乐园(Six Flags Great America)剉冰摊打工的伙伴。种种背景检查的目的,不仅仅是要挖掘我过去干过什么勾当,还要查明我会被威逼利诱到什么程度。对美国情报体系来说最要紧的,不在确认你是否百分之百清清白白,若真在意这点,一个人都雇不到。重点在于你是否诚实无欺,对自己见不得人的秘密坦承不讳,以免被敌方势力利用来打击你个人与组织机构。

当然这会让我不停地回想,连陷在塞车阵中,生命里那些令我懊悔的片段,都在脑海里不停地打转。我实在举不出自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丑事,调查人员微微皱眉显然是不相信,他们都有办法挖出某智库中年分析师不为人知的癖好,喜欢包尿布,让他的祖母用皮鞭抽打屁股。你无须当个躲躲藏藏的恋物癖者,把自己弄得局促不安,也不用担心这些事曝光后,陌生人会误解你,但如此一来会造就偏执狂。天哪!我可是成长于网络世代,如果你从没在搜寻框键入一些下流恶心的关键字,那你挂在网络的时间一定不长。我倒是不担心看色情图片的事情曝光,大家都看过,拼命摇头否认的你也别烦恼,我不会把你的秘密抖出来。让我发愁的事是更个人的,说出来也会给人这种感觉,在我泡网络长大的过程中,曾对强硬外交政策高谈阔论,也发表过我已经放弃的厌世言论,这些蠢事无止尽地在网络世界流传。我的聊天纪录和在论坛的贴文让我坐立难安,尽是些蠢毙了的评论,被我散布在多个游戏及骇客网站。匿名发文代表你爱写什么就写什么,但通常欠缺思考。既然早期网络文化的一大特点,是和其他人比谁的言论最具煽动性,我当然毫不犹豫鼓吹大家挞伐会对电玩抽税的国家,或是将讨厌动漫的人关进再教育营。这些网站上的网民没人会对你的话认真,尤其是我本人。

我回头重看以前的贴文,开始畏畏缩缩起来。当时说的话,有一半是无心之论,我只想引人注意,没想过有一天要对一位戴着角框眼镜的白发男子做解释,他的视线扫过贴着永久保存纪录(PERMANENT RECORD)标签的巨型资料夹。而另一半的言论,我想当时是有心这么说的,这让情况更糟,因为我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,我已经长大成人。连我都认不出自己说过这样的话,还有个问题是,现在我对那些激情又冲动的观点心生反感。我发现自己要跟幽灵争辩,要跟愚蠢、幼稚、偶尔露出残酷面的自我打一架,但这样的我已不复存在。想到可能永远被这种鬼魅纠缠,我没办法忍受,可又不知有什么最好的方法,来表达我的自责懊悔,让我和之保持距离,我也疑惑究竟该不该试图这么做。那些我后悔不已却又几乎遗忘的过去,依旧透过科技死缠着我不放,实在令人发指。

像我们这个最先在网络环境成长的世代,对这样的问题再熟悉不过。我们能发掘探索几乎完全不受监督的身分,从来不会天真以为,我们说过的鲁莽言论还有黄色笑话能一笔勾销,事实是会永久保存下来,而且有一天会期待我们提出解释。每个人想必都有在网上发佈尴尬贴文的经验,不然就是简讯或电子邮件,潜藏害他们被炒鱿鱼的风险,在找到工作前有上网经验的人,我敢肯定对这样的情况感同身受。

不过我的情况又另当别论,我大部分的网络留言版能让你删除旧贴文,我的贴文可以在不到一小时内全数删光,那或许是这世上最轻而易举的事。相信我,我有考虑这么做。

可是我终究没这么做,某种原因阻止了我,就是觉得不该如此。让我的贴文从地球表面消失不犯法,而且万一有心人想去挖,我也不用冒着身家调查不合格的风险。不过删除贴文的可能后果让我心烦意乱,那么做只会徒然强化网络生活一些最腐蚀人心的训诫:没人有犯错空间、凡是犯错者得一辈子为自己的错误负责。我在意的倒不是文字记录是否完美无缺,而是灵魂的完整性。我不想活在一个人人必须假装完美的世界,那样的世界没有我和朋友的容身之处。抹掉在网上的评论,等于抹煞我是谁、我从哪里来、我走了多远。否定年少时候的我,等于否定现在的我的合法性。

我决定留下这些网络评论,想出与它们共处的方式。我甚至拿定主意,既然要忠于这个立场,就得继续在网络发文。我也及时长大,不再对标新立异的意见照单全收,不过我的原始冲动依然没有动摇,即便只因为那是我迈向成熟的重要一步。既然抹不掉网络上那些令我们丢脸羞愧的言行,我们能做的只有控制自己的反应,看是要为了这些过去自我折磨,还是接受过去带给我们教训,然后成长、前进。

那是我在赋闲蛰伏时期想到的第一件事,你或许称之为原则,尽管执行不易,我仍努力靠它过活。

不管你信不信,我在网络上唯一留下的存在痕迹,是我的交友约会档案,反复交代我过去的历史,除了有些尴尬,没什么大不了。我猜想我必须写下个人档案的原因,无非是这个配对事业的成立宗旨,是要帮大家在现实生活中找寻真正在乎他们的真命天子(女),当然我也不例外,因此期待档案的字字句句都能切中要点。

我加入名叫《辣不辣》(HotOrNot.com)的交友配对网站,这是二○○○年代初期最红的评比网站,其他类似的网站还包括RateMyFace及AmIHot(这几个网站让人印象深刻的功能,被一位叫马克.祖克伯的小伙子整合起来,成立名为FaceMash的网站,也就是脸书的前身)。脸书问世前当红的这几个评比网站,HotOrNot.com之所以最受欢迎,原因很简单,它是少数具有约会功能的网站中最棒的。

基本上HotOrNot.com的运作方式是,让用户看彼此的照片,然后投票评价对方辣不辣?对于我这类登记用户还有一项额外功能,只要评价对方的照片很辣,接着点击“和我见面”(Meet Me),就能与其他登记用户交往。我就是在这样平凡又粗糙的过程下,与我的伴侣、也是一生挚爱琳赛.米尔斯(Lindsay Mills)相遇。

我现在再看照片,发现当时十九岁的琳赛鲁钝、笨拙、腼腆地令人怜爱,可把我逗笑了。但当时的她在我眼中,是闷骚的金发女孩,完全像座蠢蠢欲动的火山就要喷发。更何况照片很唯美,有浓厚的艺术特质,不像是自拍照,反而更像自画像,我的目光被吸引住而且离不开,照片隐隐约约玩起光影变化游戏。照片甚至带点后设(mata)乐趣:一张的拍摄场景是在她工作的影像实验室,另一张她根本不看镜头。

我评她很辣,给了满分十分。出乎我意料,我们居然配对成功(她给我八分高分,真是天使),我们马上就聊起来。琳赛修的是美术摄影,她有自己的网站,上头除了她的日志,更多的是她拍摄的照片:森林、花朵、废弃工厂,还有我最喜欢的——她的自拍照。

我搜遍了网站,将找到关于她的新事实,一一拼凑成较完整的样貌,包括她出生的城镇(马里兰州劳雷尔)、她学校的校名(马里兰艺术学院)。我承认从网络追踪她,我觉得自己像个卑鄙小人,但琳赛打断我的话,她说:“我也在搜寻你,先生。”然后她不假思索说出一大串我的资料。

这是我听过最甜蜜的话,但我不太情愿和她亲自见面。我们还是排定约会,日子一天天逼近,我愈来愈紧张。让原本保持的线上关系改成离线进行,是令人提心吊胆的提议,就算在没有斧头杀人魔及诈骗者的世界也是如此。根据我的经验,你在网络上与某人往来愈密切,亲自见面后就愈失望。

透过电脑荧幕就能脱口而出的事,一旦面对面却最难说出口。距离反让彼此更亲密,人只有在一个空间独处,或是与素未谋面的人在各自的空间对话,最能畅所欲言。然而一旦两人见面,你会觉得绑手绑脚,说话变得保守乏味,徒然只是站在中立立场的寻常对话。

在网络上,我和琳赛已成百分百的知心好友,我担心亲自见面后就失去这层关系。其实说穿了,我害怕被拒绝。

我不该这么想的。

琳赛坚持要开车过来,她告诉我,会到我妈住的公寓接我。约定的时间一到我就外出,在黄昏时分的寒风中伫立等待,透过电话帮她指路,我妈住的这个新开发住宅区,街道名字大同小异,又长得一模一样。我紧盯着有没有一辆金色九八年的雪佛兰游骑兵,突然路边一道光划过我的脸,眼睛睁都睁不开,琳赛在雪地那一头朝我闪了闪车头灯。

我上了琳赛的车后,她说了句“系好安全带”,这是我们见面后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。接着她问:“有什么计划吗?”

那时候我才意会到,虽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的事,对于我们上哪儿约会压根没想过。

如果是和别的女人处在这样情况,我会临时想个地点搪塞过去,可是与琳赛在一起就是不一样,只要和她在一起,到哪儿都没关系。她载着我走她平常喜欢走的路,她有一条私房路径,我们边开边聊,开了好几英里路来到吉尔福德社区,她把车停在劳瑞尔购物中心的停车场,我们就坐在车里闲话家常。

一切都很完美,面对面谈天说地,原来不过是我们通电话、写电邮及线上闲聊的延伸。我们的第一次约会,原来就是我们在网络上第一次接触,然后开始聊个没完的延续。我们聊到自己的家庭,谈起家里其他成员。琳赛的父母也离异,爸妈家相隔二十分钟的车程,她从小得在两边来回穿梭。她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,周一、周三、周五睡在妈妈家,周二、周四、周六睡在爸爸家,两边的家都帮她准备一个房间,周日是戏剧化的一天,因为她被迫在父母之间做选择。

她不客气指出我的品味有多糟,把我约会当天的穿着批评一通,居然无袖汗衫搭牛仔裤,外罩一件绣有金属火焰的扣领衬衫(我很抱歉)。她也聊到另外两位约会对象,她在线上就跟我提过,看我暗中破坏他们关系的手段,连马基维利(Machiavelli,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政治思想家,其名作《君王论》强调君主若要巩固权力应不惜用权谋,为达目的不择手段)都要自惭形秽(我一点歉意都没有)。我对她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连不能透露自己工作的事都告诉她,其实这份工作八字还没一撇。我这副自命不凡的德性实在荒唐可笑,琳赛显然是这么想,严肃地对我点点头。

我坦白告诉她,很担心接下来的测谎鉴定,这是我安全调查必经的一关,她自愿帮我做练习,简直像搞笑版的前戏。琳赛的人生哲学是:畅所欲言、展现真我、千万别觉得难为情,如果他们拒绝你,是他们的问题。我从来没有跟一个人相处地这么自在,我从未像这样甘愿被人戳破缺点,我甚至还让她帮我拍照。

在开往国安局的路上,我脑海回荡着琳赛的声音,我要到国安局的友谊分馆(Friendship Annex),好怪的名字,在那里接受身家调查的最终面试。我进入没有窗户的密闭空间,像人质一样被绑在一张廉价的办公椅,胸部与腹部缠绕着呼吸描记器的管子,用来测量我的呼吸。我的指尖装上指套,测量我的肤电活动;我的手臂套上血压压脉带,测量我的心律;椅子上装了感应器,侦测我每个情绪波动变化。这些或夹、或铐、或缠绕、或紧紧配戴在我身上的装置,全连到一台黑色大型测谎机,这台庞然大物就放在我面前的桌上。

桌子后方坐了一位测谎员,坐的椅子显然比我的好,她提醒我曾受教于一位老师,我试了很多次都想不起来,换言之,那位老师应是我努力想忘掉的人。接下来测谎员开始提问,开头尽问一些不花脑筋就能回答的问题,例如我的本名是爱德华.史诺登吗?出生年月日是一九八三年六日二十一日?再来是,我犯过重罪吗?我好赌吗?我会酗酒或嗑药吗?我做过外国势力的干员吗?我提倡过暴力推翻美国政府吗?答案的选项只有两个:“是”或“不”,我回答“不”居多。我一直等着会让我提心吊胆的问题出现,像是你有没有在网络上批评过木火堡医务人员的能力和品格?你上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的网络搜寻什么?但都没问到这些问题,在我意识到的时候,测谎已经结束。

我以优异的成绩过关。

按照规定,我必须回答一系列问题共三次,三次我都合格,这代表我不仅取得TS / SCI权限,我也通过全范围测谎,是这个国家的最高许可。

我有深爱的女友,我站在世界的顶端。

我二十二岁。